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四章(上)

郑源来自传

第四章 风云突变

1.陷入乱局,饮恨终身

俗话说:“乱世出妖孽,水鬼升城王。山神来登基,黑狗把民欺。”共产主义苦难的开端至今我仍记忆犹新,当时朗诺政权与红色高棉已战乱多年,其实我心中也早有准备,正打算局势一旦恶化,就带领全家离开柬埔寨避难战火。当时明知局势不稳定,因事先与客户有生意约定,仓库中尚余50吨白糖需要出货,同时越南又有不少账目需要讨回,我只好计划再走一趟越南,把白糖销售后,再回国静观其变,以做进一步之打算。
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美国军队撤出柬埔寨后(自1970年6月美国宣布撤出入侵柬埔寨的军队),时下战火有蔓延各省态势,“战争高棉化”的方针实施后,以柬共领导的民族解放人民武装力量为骨干的柬埔寨爱国力量,开始集中打击朗诺集团。在短短几年内,朗诺政权陷入了政治上孤立、军事上难以自保的困境,朗诺政权兵败如山倒,红色高棉一举占领金边以及各省、市、乡、镇。柬埔寨就此宣布“解放全国”。

俗语道: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”局势判断模糊也好,一念贪图财物也好,家庭今日殃灾散落,本人也有责任,毕竟为后世留下永远的遗恨!

红色高棉于1975年4月17日攻进金边宣布“解放”,当时我兄弟数人正在越南紧锣密鼓地催收货款,以便赶紧打道回府。4月23日,我身处越南,消息正式传到我耳中时,一时不敢相信,直到看到当地媒体的新闻报道,才知道这已成事实,令人寒噤有些魂不附体。

我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生意和账目,召集兄弟们商议返航事宜,根据我对红色高棉的判断,此番返回柬埔寨恐怕是凶多吉少。然而眼看自己的亲人们身陷囹圄,安危未卜,前面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义无反顾。

当时随着我在船上出海经商的还有大哥郑锦昌、四弟郑源川、五弟郑源芳、六弟郑源强以及大姐夫翁荣光。小弟郑源强本来已经安排在泰国暂时居住,谁知道他天性好玩孩子气,又跑回家来凑热闹参与我们到越南去做生意。当时知道局势不妙,劝他在越南先不要回去,因局势前途迷惘不可知晓。然而小弟年纪虽小却是勇敢倔强,加之兄弟情深,怎样劝他也不愿意自己单独留下,执意要一同回去,我无奈只好同意。可谁又能料到,我兄弟五人此番却是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啊。

主意已定,我与兄弟们放弃所有的生意账目,返航柬埔寨西哈努克港。

商船在茫茫大海中急速行驶,一路上我只觉得万箭攒心,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直接飞回柬埔寨,以确保家人安然无恙。

而在柬埔寨国内,我最害怕的事却早已发生。红高棉为了巩固刚夺得的政权,不择手段谋骗人民,出于对庞大城市管理的无知和缺乏执政经验,红色高棉加紧对城市人口推进肃清等倒行逆施的政策。随着首都金边大清理的展开,西哈努克等城市的居民同样被逐出家园。

2.背井离乡,家人逃难

时局瞬息万变,我的家人们仍在西哈努克,她们焦急地期盼着远在越南亲人们的消息。

街上不时传来枪炮声、坦克碾压的轰鸣和红色高棉军队的叫嚣声。有传闻称拒绝出城的人都被红色高棉开枪打死了,我家周围的邻居已经被迫准备撤离,大人们忧心忡忡;孩子们对时事一无所知,只有几岁的大儿子郑传勋和弟弟妹妹们在开心的玩耍打闹着。

我太太爱琼和姑妈以及我的岳祖母、岳父岳母互相安慰鼓励,心里想着不管形势怎么变化,也要等到我和兄弟们回到家中,一家团聚之后再做打算。然而,他们没能等到我和兄弟们的归来,却迎来了红色高棉蛮横的驱赶。

那一天,他们刚吃完早饭,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,有人快速奔跑着,紧接着听到砰砰的枪声和老人凄厉的哭喊声。孩子们受到惊吓,放声大哭起来,我太太和姑妈赶紧将孩子们搂在怀中,她们自己却禁不住哆嗦起来。

过了一会儿,几个扛着机枪,身穿黑衣的红色高棉士兵来到门口,透过窗户,一个面相凶狠的红色高棉士兵对着我家人喊道:“你们为什么不服从安卡(组织)的命令离开这里?美国的飞机很快就要来轰炸你们,如果不马上离开,就会被炸成废墟!限你们今天上午马上离开,不然就是反对革命,反对安卡!”说完,又带着几个士兵冲向另外的一个家庭。

我太太心想,西哈努克市真的不能住了,为了活命,必须先行离开。可是该去哪里呢?谁也不知道,只知道要马上离开,即刻动身。

大家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起东西,全家人形同惊弓之鸟,忽然之间都要撤走,红色高棉说几天以后就能回来,可谁知道:“共产话,会变卦。”哪里有真的呢?这么大的家庭,那么多的东西,要怎么处置才好。可是此情此景,已经容不得她们多想。姑妈和太太、岳祖母三人商议,带上一些替换衣服,金银首饰和一些美元,再带上一些家里的简单食物,装上自己的轿车,留下一点空间让给小的孩子坐。此时幸好邂逅以前的园丁,他当时是红高棉士兵,看到我家庭此景,立刻赶来协助,并帮忙找到一部被人丢弃的汽车来装载,才把其余的东西塞进车厢上。当然能携带多少就多少,主要带着轻便的日常物品,大多数生活应用的东西都丢弃在家里。至此,一家人就开始跟着卡车步入逃难放逐的生活。

太太与一家大小扶老携幼走出家门,仓皇地出发,才发现整个西哈努克城市已经乱的不成样子。街道上到处是丢弃的家常日用品,人们拥挤在出城的道路上,汽车、摩托车、行人、自行车、行李混在一起,拥挤的人马缓慢地朝着前方挪动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迷茫和忧虑,一些红色高棉的士兵开着装甲车飞驰而过,不时引起一阵骚动。路旁边一些荷枪实弹的红色高棉士兵不停的挥赶着行走的人群:“快点走!快点走!不要掣肘他人的行程。”

一家老少内外亲族共有几十口人,不敢坐车,怕“黑衣”怀疑是资本家,不谨慎的话就会有麻烦。大家紧紧靠在一起,大人们都牵着或抱着小孩,生怕在混乱中彼此失散了。此时爱琼身上还怀着孩子,她带着行李,牵着孩子们的手,跟随着大队伍艰难行进。

时下天气非常炎热,没走多远大家都又累又渴。有人向路边的红色高棉问话:“我们该去哪儿?我们往哪里走?”红色高棉士兵没有搭理,挥挥手示意快快往前走,时不时转身向后面的人们催促,还不停地叫唤:“快点走!我们人民的队伍一直往城外走!往乡下走!”

在人潮中随处可见熟悉的面孔,都是平时的朋友或生意伙伴,他们也都带着家人,拖着简易的物品,无奈地被驱赶出自己的家园。

走到郊外农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,很多人只好在路边露营过夜,大家吃一些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;个别人带着厨具的就在郊野点火做饭。到处都有红色高棉士兵的身影,他们有的匆匆赶路而过,或者聚集在人群旁边,也不和被迫迁出的人们说话。

偶尔会有一些意外情况发生,个别红色高棉的士兵突然跑到人群中,拉住一辆摩托车以及其他别的物品,还大声喊叫道:“这个物品是谁的?”有些人因畏惧而不敢答话,有些人则赶紧说道:“是我的,这辆摩托车是我的。”红色高棉士兵大喝:“现在当务之急,安卡需要摩托车,给我暂时借用。”说完就把它骑走了。其实是强行征用,没有人敢反抗。红色高棉士兵哪会说用好会还给你?看来肯定是“老虎借山猪”,谁都不相信东西会还回来。

迁出城后的第一个夜晚是最难煎熬的,没有像样的住宿,没有可口的食物,饔飧不继,肚子饥肠又闹革命。一些人找到路边的学校、寺庙寄居,还有一些人就在野外露营。坚硬的地板,拥挤的空间,整个夜晚蚊虫不断叮咬,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,几乎没有人能睡个好觉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每个人都带着疲惫的面容继续赶路。红色高棉的士兵指挥着队伍继续往前走。同时组织还耍花招伎俩说:“安卡会安顿好你们生活的!现在的关键必须继续赶路!”

队伍行走得非常缓慢,连续赶路,不能歇息。又走了大半天,来到一个村庄,这里离开西哈努克市区已经有一段不小距离,大家在周围找地方休息,大人们拿出食物给孩子们吃,也有人到附近农民家中求乞一些热水。众多的人群毫无准备就涌到这里,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灾难性的折磨。每个人都要自己照顾好自己,想办法找东西来充饥,否则饿死、累死,也无人问津。

疲惫、恐惧、饥饿和迷茫已经让人们毫无尊严可言,所有的人们都尽可能地蜷缩在自己亲人的周围,表现出懦弱和顺从,不仅害怕与家人失散,更担心自己成为红色高棉的重点监视对象。

我太太带着孩子们与大家庭聚在一家农户屋檐下。孩子们也似乎在一夜间明白了些什么,家庭正在遭遇着巨大灾难和挑战,传勋和弟弟妹妹们都安静地依偎在大人怀抱或周围,偶尔跟大人要点东西来解饿。

我太太怀着身孕,本来手脚有点肿胀,经过两天的折腾,只感觉腿脚肿得快要麻木。此时她想:如果能在家中吃上一顿热饭,用热水泡泡脚,舒舒服服睡上一觉该有多好啊。可是这些平常的生活享受,现在全部成了奢望。城市里的家庭都被迫往外迁,谁也不知道去向哪里,接下来会怎样。可当时我和兄弟们在海外又杳无音讯,想到这里她不禁潸然泪下。

一旁的姑妈、岳父和岳母看到我太太的伤感,仿佛明白她的心事一样,轻轻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庞,对她说:“没事的爱琼,一切都会好的。源来很快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,大家肯定会团聚,不致于分散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虽然眼前的处境让人迷茫,但姑妈的安慰还是像一剂良药,让我太太失落的心情平复下来,她看着姑妈点点头,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。

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,前方许多原来坐着休息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,准备继续出发。过了一会,一些红色高棉士兵来到人群中,命令大家排起队伍来,严厉地说:“现在安卡需要大家进行登记,要编排整顿,大家必须对自己的身份如实呈报,以便于在生活上分配工作及粮食。”

一说到登记身份信息,大家心里不由发起毛来。早前就听说,很多前朗诺政权的军政要员,以及一些有关联的家庭都被清理了,红色高棉对商人充满敌视,视他们为“资产阶级”,而对华人更是如此。一个地方乱了,那些无依无靠的外地人肯定会沦为倒霉的对象。华人大都经商,而且读过书的人很多 ,都有文化,红色高棉对知识分子也充满着敌意。有人说红色高棉曾宣称:华侨都是资产阶级,有史以来都是吸取柬埔寨人民的血汗。想到这些,大家心里不寒而栗,更加紧张起来。

跟随着望不到尽头的人群继续往前行走,距离登记的地方也越来越近了,爱琼和姑妈在暂居处与家人很快作好心里准备。华人的身份估计是很难掩饰的,只能从职业上辩说自己原先是贡布的农民,从事农作物种植,如种榴莲、红毛丹为生,后来社会动荡便跑到城市来找工作的,希望能暂时瞒过红色高棉的审查,换得一刻的平安。

万幸的是由于登记的人实在太多,红色高棉一开始还比较认真的盘问,到后来逐渐放松随意起来,爱琼带领一家人顺利通过了登记,还算是运气好!

身份登记完后,村子里的大喇叭突然开始广播,要求每家派一个代表到村里的广场开会。广场上聚集了大概约有一千多人,几个红色高棉的军官坐在主席台上,开始发表讲话:什么“大跃进”,搞生产,修水库等等……

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,红色高棉反复地在讲述朗诺政权的腐败无能,以及美帝国主义对柬埔寨的侵犯,强调红色高棉革命的先进社会制度,建设无阶级无剥削的“伟大”体制。会议的内容枯燥乏味,最重要的是:强调了这些由城市出来的人们都是革命时代的“渣滓”,他们掠夺劳力,人民以前生活在资本主义的“毒瘤”里,身上存留“余毒”和“思想糟粕”;所以,他们必须在安卡和“老区人”(指久居解放区的人)的监督下接受改造才能获得新生。

随后,红色高棉的士兵对人群的行走方向进行了几个简单的划分,便命令人们继续赶路。

柬埔寨四月份的天气酷热难耐,行人个个汗流浃背,在强烈的太阳光照射下,人们不觉都眯起双眼。这样急剧变化的生活让许多人一时无法接受,加上劳累,不时有人晕厥过去。在这种情况下,没办法也要硬挺住往前赶路,留在原地也毫无计策,城市是断然回不去了,回去也是死路一条。在姑妈的鼓励安慰下,一家人平静的往前行走。我太太抚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,再看眼下的一帮儿女们,更加坚定了决心,无论如何要把困难彻底克服过去,等到我回来再作打算。

我太太在不断自我鼓励和安慰中,又走了一天,来到了一个叫华灵社的偏僻村庄,这里距离西哈努克市大概有五十公里开外。接下来大家各自找地方暂时休息,静观其变,然后再作应对。后来在红色高棉士兵和当地村长的安排下,来到当地“老区人”的屋舍、佛寺(红色高棉废除宗教,关闭寺院,强制僧人参加农业劳动)、学校作为各家的安顿落脚地。

一家人挤在一处农舍,虽然环境恶劣,但总算有个安身之处,大家神情稍微舒缓开来。当晚分了一些米过来,大家烧火做饭,虽然没有吃饱,总算不至于饿着肚子。幸好太太她们无意中在车上顺便放上一些东西,如白米、布匹、丝龙和食品等,不过这点食粮只能维持短期饥饿,后来车辆也被没收。

新的苦难征程在到达华灵社的第二天正式宣告开始!红色高棉宣布10到15年内的计划,要使国家实现现代化,丰衣足食的国策。首先要大力发展农业生产,将农产品出口到国外以获取外汇购买农业机器;然后再进行农业综合生产开发方式,等到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再进行工业发展。前期具体策略,就是把柬埔寨变为一个彻底的传统农业社会,然后再着手推广原来在红色高棉解放区实行的合作社制度;进而取消货币和市场,实行无产阶级按量供需分配的全民所有制。

目前阶段男女老少集体劳动,大修水利,耕耘土地;所有人在公共食堂集体就餐,也就是一律平等没有阶级的社会主义。

来到华灵社的第二天,红色高棉给大家分发锄头、镰刀等农具,安排到荒野开垦土地,准备耕种农田,人们被投入“生产大跃进” 的洪流劳动中。爱琼身怀有孕也没能躲避,被强制分配做些比较轻的工作,参加劳动的人,才能分到粮食。

每天的作息严苛,“黑衣”一早叫大家起床,早晨5点至7点听他们训导做思想改造;早上7点整在红高棉士兵的监视下出发参加劳动;中午11点吃午饭后休息,13点继续工作,17点下班吃饭,19点直到夜里21点、22点才能休息。只有一些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被安排在家中看管孩子,我太太同样参加劳动。那些没有劳动力的人和孩子们,只能得到少许的饭菜。总之有劳动能力的人,在红色高棉威逼的形势下,要面对严峻悲惨的遭遇。我的孩子们确实幸运活到现在,是上苍开恩庇佑他们的平安健康吧!

以华灵社为例子,整个柬埔寨已经变为一个大农场,人民在国家极权的束缚下完全失去自由,欲哭无泪,只能听天由命。

注:《郑源来自传》一书由作者郑源来勋爵授权柬华日报独家连载刊登,未经作者允许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转载或抄袭本书。

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四章(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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