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六章(下)

郑源来自传

第六章 九死一生

4.追忆亲人们往生之痛

我的兄弟们大多都各有专长,虽然性格各不相同,但在一起从未孬脸相向,都是相互体谅、关照和帮衬,日常相处得非常亲切和睦。

天不容人,“黑衣”鬼计多端暗设凶险圈套,我的大姐一家人还有其他兄弟们被蒙骗报名去越南。我那善良的五弟郑源芳一无所知,恰巧在田野里劳动,听闻这件事,立刻扔掉手里的锄头,飞奔着跟随大姐一家人赶上车去。大姐告诉他,大家去越南是换战俘的,也许得到解脱,说话时大姐眼里掩饰不住即将获得自由的欣喜。

当时源芳满身泥土,盲目跟风,朦胧之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因兄弟情义相爱相随,可惜他们都坐上一部通往“冥府”的车,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。

我的五弟郑源芳,假如当时他没有上那趟车,或许今天他还尚在人间,也必将跻身商贾或文化界,成为华社有用之人。源芳小名华明,头脑很“红”,穿着衣服免烫抗皱,民生学校专修毕业后,有一段时间在学校当老师,假期闲着无事,他经常和老师同学一起到我家里的榴莲园去劳动,十多个人每人一把锄头去锄草,但他对自己的园子都没有去理会,却对别人的园草锄得一根无留。

他就是这样的人,情愿帮助别人劳动,按他意思说:“专门利人,毫不利己。”后来我令他别再教书,让他去学无线电技术,还帮他开了一个收音机修理行给他经营,帮助他进一步成熟自己的无线电技术,以便将来对生活有立身之地。

但谁知道,充满青春热血的源芳竟然偷偷参加红高棉的地下工作,暗地里利用自己的收音机修理行来充当联络交接站。有一次他的十二个同学参加红色高棉地下工作被朗诺政权抓住,脱掉衣服毒打,后来被中国大使馆干涉后送到中国。

郑源芳的老师和很多同学进入解放区,参加红高棉“革命活动”。我听到这个消息后,担心源芳会有一天做出无法想象的冲动行为,我只得暂时先把他叫回家,看管起来。

有一天他在解放区的同学偷偷来找他,他们在我家楼上不知谈论什么隐私事情,大概有一两个钟头。临走时,他同学向他借五十块钱做路费返回解放区,他大方地给了500块钱,但他同学只是拿走50块。他的同学走后几天,五弟似乎天天若有所思,我知道他受到影响,可能在必要的关头会溜走加入他同学的队伍中去。

我立刻决定,让他跟着我下船做生意,穿走柬、泰、越三地经商,趁机让他避开无谓的骚扰。他品性文雅处事踏实,能说会道,心无城府,乐于助人。我现在仍旧怜惜源芳人品,实属难能可贵,衣服整洁得体,跑文教界三年,他脑海里旗帜鲜明,对待时事自有爱憎分明的态度和看法。

回想当初,我与姐夫翁荣光一同从越南乘船奔回西港,带回的东西也被没收,无奈奔驰返回家中,可见大门紧闭,便赶快分头去寻找自己的家人。幸好在华灵社全部找到,便在那里落脚。在华灵社,他同样被分配下田劳动种稻,当时没有牛,他也代牛拉过犁、耕过田。

我大姐郑惠卿受承家训,是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,深受弟弟们尊敬和爱戴;她不仅善良,而且知书达理,性格温和,思虑周祥,为人处世有礼有节。她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精神凝聚力,每逢家族遇见什么事情,大姐都会挺身而出来处理,她不偏不倚的风格、明哲思远的智慧,往往让人能心悦诚服,实在是一位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家姐。我记得每年华人春节,她都给家庭大小成员买好礼物,人人各有份,无一遗漏。尊重长辈、行尽孝道是她影响大家的惯例,特别是对于父母亲的孝道和关照,勤勉勤恳,无微不至。家境清贫的亲戚每年春节、节日都会分发红包,以及一些礼品和衣服,凡是族亲大小都是敬爱她,非常喜欢她。她对人对事光明磊落,不偏不倚,是一位难得家庭长姐的典范。

当时在恶毒的阴险环境下,我家姐、弟弟们难以承受折磨,不得不做出占卜兴衰的选择,故而才被红色高棉欺骗上车;至此一家大小全部遭殃,连小孩也没留下,全部死在“黑衣”手中。

可以想象,当时所有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送往鬼门关,车辆一路来到海拔1000多米高的卜哥山上,所有的人被“黑衣”用绳索捆绑起来,列成队伍后一个个才觉醒自己踏上冥府不归之路。

天空阴沉,草木含悲。此时后悔想要逃跑是毫无可能的事,前面是卜哥山万丈悬崖,后面是“黑衣”狰狞的面孔和黑洞洞的枪口。

“黑衣”为了节省子弹,手执着木槌对准“新人”每人当头一棒,并不管死活统统推下悬崖。大部分人未行刑前就已经双腿发软,几乎晕厥。进行一场浩的大屠杀,总会有人残生,“黑衣”霎时不理三七二十一,飞脚把生还者踢下了哥卜山的万丈峭壁。红高棉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屠杀无辜老百姓,是惨无人道,灭绝人性的一种恶毒犯罪,他们不只是为了节省一颗子弹,而是在掩饰滔天罪行。

不一会儿,轮到我的大姐夫翁荣光。姐夫翁荣光是个稳健聪明、有智谋的人,他灵机一动,转身对负责行刑的“黑衣”头目求情说道:“领导,我西哈努克家中还有很多金银首饰埋在地下,你要处决我之前,能不能先带我去把这些金饰挖出来送给国家,不然我死了以后,这些东西白白就丢弃掉,这对国家也是损失。”

“黑衣”头目听后,顿生贪婪之心,立刻默认我姐夫的话也是有道理,便答应暂时不对他动刑,然后送他返回西港家中寻找埋在地下的黄金。其实我姐夫心里很清楚,“黑衣”都是存心贪渎的土匪,目的想要私下把钱财吞掉据为己有。

“黑衣”一行人押送我姐夫前往西港去开掘金藏,一路上我姐夫不停在思索逃亡的对策。殊不知,死神之轮已开始碾压下来,致使命运不济。大姐夫的天性过人,黑暗中呈现一点点曙光,甚至似乎有了一线备至生机,任何求生的法术也要抓紧尝试,希望冒险也要保住自己的性命。

到家里的时候,姐夫权衡了利弊,想好了对策,向“黑衣”开出条件:要求放他自由,如果同意的话才肯挖出东西送给他们。但“黑衣”岂是有情理可讲的人,听我姐夫讲完,感觉受到戏剧性的轻侮,大发脾气,二话不说立刻再将他捆绑送去刑场处决。

其实姐夫自己心知肚明、不管“黑衣”有没有拿到财物,自己此行都是必死无疑,但临死之前,自己一定想要找机会脱身。刚好押送姐夫的车开过华灵社的田野边,他看见亲友们从田里劳动放工上来,就挣扎着站起身来突然大声呼叫:“兄弟朋友们,你们不要报名去越南!去越南都是骗局的!我家庭已经都被处死了……”

可怜大姐夫的话还没呼喊完,“黑衣”马上将他打倒按压下来,田野里的亲友们亲眼目睹,卡车飞奔而去……短短三四分钟后,远眺已是模糊的影子,就听见“砰砰”的枪声打响!我大姐夫那坚贞无畏的生命就在那一刹那间结束了,化身在华灵社的青山绿水之间。

我很敬佩大姐夫翁荣光的为人。大姐夫是贡不省德济堂药材铺东主,是一位很有知名度的人,在旧社会他向来救死扶伤,热心公益事业,待人接物一向蔼然可亲。回想那日的悲壮情形,惨不堪言,真是无奈之语:好人命短,恶人命长。
在红色高棉的日子里,远近亲人们的身影,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,亲情往事游弋徘徊,让我心中无比悲伤。记忆下每一位亲人们的生前往事,令我深深的怀念昔日,无法抹杀他们的形象。

我的岳父黄扬得,在红色高棉时期被安排去放牛,因每日二餐难度,吃不饱肚子,加上劳苦身体十分虚弱。对于放牛更是没有经验,有一次放牛,由于山路崎岖,岳父为了看守牛,不小心被牛绳绊倒在田地上,由于力气不支,一跌就再也没有爬起来。后来被同伴扶送回家,没一会,就奔赴黄泉永眠了。

我大哥郑锦昌是一位忠厚、有教养的人,可以代替我爸爸担任家务的兄长,家庭大小兄弟姐妹都得到他的照顾,实在是了不起的大哥。因他是家庭的老大,家庭传统头脑念旧,结婚比较年早,而且父亲让他先出山去做生意。他心地很好,在社会上也是受人称赞,他能给家庭带去温暖,是值得我永远眷恋的亲人。

当时大哥跟着我一起在越南做生意,政变乘船返回柬埔寨后,可怜的他一心是想要接家庭离开柬埔寨的,因此他船上的货物都没有抛售,谁料到船一靠岸,“黑衣”立刻将船和货物没收,至此全家流落华灵社。

后来我被迫迁到国公省盐田村去后,当时大哥还在华灵社的黑暗统治下生活。谁知道那一次的离别,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最后一面,很多亲人同样也在那个时期陆续罹难,包括大哥郑锦昌在内(他还有妻儿幸存下来)。

有一天大哥被派到一个湖泽水面上拔草,准备种水稻,由于饥饿难熬,劳动过度,不知身患何病突然间肚子大痛起来,几乎不省人事晕倒在湖田里。当时他已经无法走动,被同伴抬上坡地,痛不欲生,哭天抹泪。“黑衣”看到很不高兴地说:“我们军队在前线血流成河,都没有叫痛,你一点小病就大嚷大叫!”

后来见大哥确实痛的不行了,“黑衣”才送他去医院,医生给他注射一针椰子水,谁料到打完针后,大哥当场倒地身亡。在那个黑暗时代,这种赤脚医生缺乏经验,草菅人命,是司空见惯的现象。

在整个黑暗的社会里,人性极度被颠倒扭曲,即使你勤劳苦干也没有人把你放在眼里,积极蛮干、过度劳累倒是害自己。这样狂风暴雨的年代,在煎熬中幸存的人实在是奇迹,至于性命以外的事情已经不容思考。

我的三弟郑源璧,小名华义。他为人憨厚老实,性格深沉文静,平日寡言。我们兄弟几个在外东奔西走打理生意的时候,他跟着父母亲在榴莲园里帮忙做家务,对家庭相当有责任感,父母和家庭得到他悉心照顾,是位宅心仁厚的好弟弟。他膝下有四个子女,两男两女,由于为人真诚率直,做事一丝不苟,亦成为父母生意上的得力助手。父母亲逐渐年老力衰,有了他的照应,让大家出门在外都觉得心安。每年榴莲丰收季节,大概几万颗榴莲果买卖生意都经过他的手,他还从事土产莎仁、豆蔻、木薯粉等的销售工作,是我们大家庭生意上举足轻重的功臣。

后来三弟郑源璧还有五弟郑源芳,也是跟着大姐郑惠卿一家报名去越南,结果都是走上一条不归之路。

四弟郑源川,小名华庆。四弟在中文学校小学毕业后,转而攻读柬文直至高中毕业。源川性格腼腆内向,为人正派务实,喜欢唱歌旅游,和兄弟姐妹们都相处得很融洽,彼此之间互相尊重。源川后来一直攻读到大学毕业,毕业出来的时候,适逢朗诺政变,地区时局动荡治安极其混乱。我认为时机不妥,便带着他出来一起下船做生意,往返于泰国越南两地之间会更安全些。一方面暂时避开风头,另方面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;因四弟源川文化程度较高,通晓几国语言,为人机智沉稳,交给他的事务都处理得条条井井,极为稳妥。

人算不如天算,朗诺政权突然垮台,红色高棉执政后,我的全家陷入无底深渊。红高棉时源川被强迫加入红色高棉的青年组,每日过度劳动,加上又吃不饱,最后还是死在红高棉手中。红色高棉青年组是指劳动能力比较突出的第一力量,加入这个组,往往劳动强度超越人的承受能力,多数接受不了,导致壮志未酬,有去无回。

我最小的弟弟郑源强,学名华强,起先在广育学校专修毕业,后来又转念柬校高中毕业。进入红高棉后,也被派往青年组,安排到前线劳动,工作超时,温饱也成问题,最后也是被阎君征召。

想当初政变发生之前,也就是在越南赶回柬埔寨的路上,本来我把他寄托在泰国的生意伙伴那边,但他执意要跟着哥哥们回来。他年纪比较小有点稚气,家庭当时还算是充沛宽绰,自小娇生惯养,环境让他成性向往,固有进取心,毫无畏惧,喜欢商务活动。

华强性格开朗,颇有义气,交友广博,平易近人;且喜欢助人为乐,他比较风趣幽默,是家庭中的开心果,在社会上更是一位受人欢迎的好青年。因此他不忍心看着几个哥哥离他而去,执意跟着回家。只可惜最后同样也被逼进死路,跟着亲人一起走进鬼门关。

红高棉时期我失去数十位亲人,罹难亲人如下表:

罹难者与本人关系

父亲:郑贵雄 母亲:林玉香 姑妈:郑平安

岳祖母:彭月娇 岳父:黄扬得 岳母:陈月娇

大姐:郑惠卿 大姐夫:翁荣光 大哥:郑锦昌 三弟:郑源璧 四弟:郑源川 五弟:郑源芳 六弟:郑源强

三女儿:郑舜冰 五女:郑舜媚

嫡系亲属:叔伯4位

嫡系亲属:姻弟妹7位

嫡系亲属:侄子侄女4位

嫡系亲属:外甥男甥女4位

罹难亲人总数34位

逝去的所有亲人们,一直跟我的思绪徘徊在梦乡中互动交心,闲话谈笑自若,彼此嘘寒问暖、互拉家常。我感觉他们距离我并不遥远,只是一纸之隔,被无情的黑暗层层遮挡着,是亟待解救的形体。一旦转动了时光之门的钥匙,大门开启金光乍泄的刹那,所有经历都喷薄而出……回忆起来,止不住的思慕之闸,总是如洪水般倾泄而下,思亲只望白云飞!我深切地思念着亲人们,时间也抚平不了悲伤,因为思念没有止境,永远无法弥补内心苦痛的创痕。

我的生命被红色高棉分成了两节,一节放在忧郁中,无法消弭内心的痕迹;一节走到阳光底下,接受春暖花开的温馨,在爱人的鼓励和勇气中坚韧不拔地活着,于是立志强硬不屈,发扬踔厉,努力奋斗,不懈地追求人生中的幸福,方能洪福齐家。所以,天理佑忠良赐予我享有一个美满的家庭。

而人生就是一场无终极的游戏,伴随着冒险,无论身处逆境还是顺水行舟,倘若缺乏挑战的勇气,就只能坐以待毙,留下一生的遗憾。

我五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中,只剩下我一家七口,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!而这段血泪历史,我曾克制隐匿不愿提起,因国家遭厄运所趋之劫,千万个遇害的家庭中,大难幸存而生还的人们不会忘记悼念往生的亲人!惨痛的历史虽已成往事,生者无限的追思,警醒世人珍惜今日之所有,所谓“一日有好食,勿忘三年饥!”

我沉重地执笔到完成本篇之时,我的心有了释然,开始思索事理,绝对没有辜负逝去的亲人们!为了家庭、为了生活,我化悲愤为力量,此时已着手创业!
此正是:“落笔千言含悲意,劫难重生忆故人。”亲人们活在我的记忆中和生命中,直到永远……永远……

注:《郑源来自传》一书由作者郑源来勋爵授权柬华日报独家连载刊登,未经作者允许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转载或抄袭本书。

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七章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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