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六章(上)
第六章 九死一生
1.逃出红色高棉
1979年初,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军队向柬埔寨发动进攻,推翻了民主柬埔寨,扶植亲越政权并建立“柬埔寨人民共和国”新政府。无法忍受红色高棉黑暗统治的柬埔寨人民纷纷向越南军队投诚,红色高棉政府军在越南军队的攻势下节节败退,残余势力逃往丛林山区盘踞。
黎明前的黑暗显得格外恐惧和不安。垮台危机下的红色高棉政权为与越军展开拉锯战,利用人民当盾牌来应对,做最后的挣扎。
越军攻克柬埔寨时,我的家庭还在移居地——国公省盐田县石井村,一听到越军入境的消息;“黑衣”在惊魂中立即着手杀猪宰牛,并殷勤地分发米粮给全村新老社员,然后通令人民迁移,前往偏僻的山区去自力更生,重新开山立寨。
正当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原居住地的前夕,我去村前井里挑水,忽然间发现一只豪猪落水,刚好断气,我立即把它捞上来带回家里,动手宰割后,和组织分发的猪、牛肉一起炒咸装进坛子里,为在山区生活做准备,这都是为了孩子们着想,也给自己打了一支强心针。
于是,我们从石井村步行到盐田码头,乘小汽船大约一天时间,到了一个叫做沙边(speantang)荒芜的山区落脚避风。抵达后各自处理住房问题,怎么办呢?我用带去的东西贿赂老社员,请求他帮忙盖一间简陋的小屋,这样解决了住房问题。休息整顿两三天后,“黑衣”就开始有动作了,烧山、砍林、垦殖;必要时也争取时间开会作宣传,呼吁人民团结、要求一致对抗外侵,再次分发米粮,并号召人民自力更生,种植山稻和木薯。当时我暗中准备,若是局势严重恶化,即使用带去的黄金变换米粮,也要解决突发缺粮之灾荒,因我的孩子多,怕应对不及产生不幸的后果。
晚上人们担心野兽来侵袭骚扰,每家门前都烧一堆柴火,这是按照习俗信仰的惯例做法,目的是要吓跑野兽,还有的烧香拜山神来保佑。
“黑衣”在山上依然没有改善原来的政策,但比起盐田石井村松驰一些,大家可以利用休息时间去挖野薯、野菜或捕鱼。那里的水质十分酸涩,喝了肚子会闹革命,不喝也是没办法。水土不服加之营养不足,令人们支撑不住,天天都有人罹难。
有一天,大家一起去捕鱼,因为旱季的湖水几近干涸,而且这个湖很大,从来没有人来捕捉,听说鱼非常多。大家来到湖里后,各自分头去捕捉,结果有人捕到一条大概将近2米长,30公斤以上的生鱼,两人扛起来尾巴拖地,鱼鳞是粉金红色的。另外,更让人意外的是众人合作围捕了一条鳄鱼,真是令人咋舌称奇,这条鳄鱼最终被人割肉分食。
红高棉的铁腕制度,一定要人民跟着他们重蹈覆辙过着地狱般的生活,这时的红色高棉已经为对抗越军焦头烂额,对人民的管控还是不放松,大家只是表面上配合而已。
金边早已被越军攻占了,公务人员同样被赶出市区,看来他们都处于静观其变的状态;但对于我们已经被赶出在山区种植的人民,红高棉是利用人民做最后的垂死挣扎。政权正在面临崩溃,穷途末路的时刻,仍旧想尽办法对人民赶尽杀绝,命令乡镇政权着手做米粉给人民食用。但听说那些米粉里面残忍地掺杂了毒药,红色高棉用这种极端卑劣的手段想把人民先处理掉,可怜那些百姓还信以为真,以为红色高棉良心发现,推行爱民制度。还好我住的地方来不及实施计划,越军便攻打进来,大家侥幸又逃过一劫。
红色高棉一批禽兽打着亲民执政的谎言,妄语“爱民如子”,但从没有停止过对普通百姓的残害和屠戮,对人民采取硬软兼施的两面手段,局势紧张的时候,强制煽动我们跟着他们再往深山野林里转移。
当时我急中生智,暗地里带着家庭和其他难兄难弟一起躲进森林里。后来局势稍有平静,我便带着幸存的家人,携带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往林外的大路奔逃,希望逃出魔掌。
大人和小孩都因吃不饱饭拿东西也很吃力,一路上蹒跚逃生。正好路上碰到人家丢掉的一部牛车,水牛黄牛没人管,我和几个组员便捉住两只水牛,希望让它能上架拉车,如果东西都放到牛车上我们就省力气了。原以为可以松一口气,没想到水牛不听指挥,挣脱拉架乱跳动,弄得东西掉落满地。
后来大家轮换当牛拉车,两人在前面拉,两人在后面用力推,车重路不平,步伐缓不济急。这时候枪声忽然打响,大家慌乱之中只好丢掉牛车,放弃轻便前行的念头,吩咐大家重新各自分担自己的东西继续赶路,我挑的数量比较多而且也重,不努力孩子怎么办?俗话说:“田螺为仔死,我也为子生。”
慌张走了半个钟头,前面竟然迎面遇到进攻的越南军队,但这时候我并不觉得害怕,反而心想:这肯定活下来了,没有任何悬念。
这时越军用越语示意要我们快快往前赶路,话刚说完没几分钟,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砰砰枪炮声,越南军队往前快速冲了过去。我和爱琼赶紧拉着孩子们急急忙忙向前夺路而走,有的人太过慌张连自己的东西都已抛掉。我始终还是镇定,可是人没力气时担子愈来愈重,后来没办法只好把部分衣服和日常用品丢弃,只留下粮食以备路上给孩子吃,免得他们挨饿。
一路上感觉到人心惶惶,局面复杂不明朗,充满未知与不稳定性。而且我也看到有个别地方,武装人员正在进行宣传,演讲国家解放的情况,很多人都聚集在那边听报告。
我一家人不以为然,对此不闻不问,只顾挑着东西赶紧往华灵社方向逃难。除了越南官兵外,其他难民同样也是匆匆赶路,四周一片死寂,只有草木沙沙地随风低徊,似乎在唱着挽歌。
我悲愤执笔写那个血腥的年代,想起往生的亲人们,我从不曾庆幸自己还活着,因为在思索亲族如此沉寂,为何杳然无音,活着简直就是难以承受的“痛苦与折磨”。
求生是一种神奇的本能,让我们一直坚持往华灵社的方向走着,那里曾经有我们过去的足迹:房子、兄弟、姐妹、父母及亲戚和朋友,就是从那里开始分别的,我们要回到红色高棉之初的原住地去。
在逃难的路上所带的粮食逐步地减少,孩子们饿得前胸贴后背,脚步无形中自然缓慢了下来,眼看着他们有气无力的样子,只好一路好话地安慰孩子们。我心乱如麻祈求老天爷和过世亲人们的保佑,好像真的有所灵验。这天经过一个被废弃的原红色高棉的驻点,发现竟然有一个巨大的仓库,里面东西堆积如山,有布匹、大米、糖、各类用品和粮食等等,很多人正在里面哄抢。我看到仓库里的东西,不禁感叹:堆积成山的物资,“黑狗”情愿把这些东西藏匿在荒野山林,也不愿拿出来给快饿死的人民分用,这群“枭情绝义”(潮汕话,无情无义的意思)的禽兽、牛鬼蛇神,都是心肠狠毒阴险的家伙 ,实在是无血无泪。
我跟着哄抢的人群进去,只顾拿些大米粮食,别的什么都不要。因为我知道,此时此刻照顾一家人的活命,温饱才是最重要的。
一家人白天匆匆赶路,晚上就在露天野地睡觉,仅有的一条蚊帐搭建起来,睡着一家人。我心中一方面想到终于脱离监牢苦海,恢复自由之身;但另一方面又想到四散分离的亲人,心潮澎湃。早上起来继续上路,巧遇同样逃难到山区的华灵社朋友,曾经与我家庭同社。他们看见我便问,你是不是华明的哥哥?我说“是呀!”因我长相和华明五弟生来很相似,一看就知道了,结果他们把实际消息情况都吐露给我:“你的家庭大小报名去越南都被处决了。”我一时几乎晕倒,后来才慢慢恢复神态,强止悲痛更不能接受此噩耗。还不知家乡已变成什么样子?今后的生活又何去何从?前途茫茫,心情波动不免黯然伤感。
我们一家人每天朝着家乡的方向赶路,这天走在路上,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饭香,那饭香是如此的诱人,让饥肠辘辘的人闻到不禁垂涎三尺。往前面路边一看,原来竟是越南的军队在路边扎营做饭。
闻着这诱人的饭香,一家人不由放慢了脚步,尤其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眺看越军,几乎迈不开脚步。这时越南军营的几个士兵看到了我们,走过来,瞅见我一家人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知道是逃出来的难民,便招手让孩子们过去拿猪肉吃。
孩子们心中想要去又害怕,眼巴巴地看着我。我便对孩子说:“没关系,可以去拿的。”猪肉拿来后,我们简单烹饪后,大家才得以餍足分享一餐。小憩之后,一家人又继续向前出发。
这时越南军队里面有一人忽然对我十分热情,我看他也有点眼熟,似乎是旧社会朗诺政权时候有认识过,好像时常来我的车行做客,是我单车匠人的朋友,但日久已经记不清楚了。那人见到我非常兴奋,还对我讲了一大堆话,但因为讲越南语,我对他说的话一知半解,两人一时也无法沟通。后来回忆他是下柬人,可能由于政治的隔阂,还是不敢讲柬语!当时他有点尴尬,后来不自在地离开。不过那人看样子倒是十分真诚,也不用对他有半点警惕疑惧,我也自然而然地用友好的态度来回敬他,总之表面上是给他一个很有礼貌的尊重。
当时那段逃亡的日子,还有很多人被迷惑,跟着红色高棉去了别的盘踞点未能逃出来的人更加凄惨。实在受不了折磨,有的想爬山往泰国逃命,幸运的成功逃脱出去,还有的被赶回来,情况狼狈,十分可怜。逃跑途中又有很多人走错了路,踩到地雷,死伤惨烈。现在想起这些情景,真是让人心惊肉跳。
1979年1月7日,越南人民军攻占金边。真乃:“独夫民贼,罪不容诛;顺应民心,因此所向披靡。”充满血腥罪恶的红色高棉暴政,终于在执政三年零八个月后土崩瓦解。
我一家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星期,终于走到四号公路,这里有越南军车可以搭乘前往目的地。
一家人坐上越南军车来到三年前一家人劳苦相聚的地方——华灵社。此时暂居于朋友家中,安顿后再做进一步抉择,寻找亲人才是最重要的心愿。
短短几年华灵社已是面目全非,和往昔完全不同,再也见不到成批成批的强制劳动场景,也没有扛着枪监视的红色高棉士兵,这令我们内心还是比较庆幸。
我费了很大精力,到处找寻离别的亲人,直到后来才知道真实的噩耗,让我一家伤心不已。其实在红色高棉的黑暗统治下,我预感到亲人们可能也是凶多吉少,只是没想到一家数十口人,竟然仅剩我一个不完整的小家庭,令人十分感慨。
找不到亲人,我一家人临时住在朋友家中,这位朋友比我更早脱离红色高棉的苦境,他对我的遭遇非常同情,见到我一家大小面黄肌瘦,严重营养不良,还下海去打鱼、捉些螃蟹给我们吃。休整了三四天后,我和朋友互相勉励,为了逝去的亲人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活下去,把从苦难中的孩子们带大,让他们过上安稳正常的生活。
我一家人于是收拾行李重新踏上路程,准备回西港定居,寻找工作。可是没想到来到西港,一场风波再次考验着我,好像又在等着我来承受苦难……
红色高棉当权的近四年时间里,好像昏天黑地的一口漆黑大锅盖,牢牢地倒扣在柬埔寨人们头顶,让人喘不气来。当时恶劣的情势确是叫天天不应,求助也无门,有时言行失检导致惹火烧身,所谓:“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”在暴政统治面前,人如蝼蚁,苟且偷生,于是手无寸铁的人们即便是反抗,亦如以卵击石,瞬间命丧黄泉,以致哀鸿遍野,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,多少白骨累空房!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,我在梦里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!在红色高棉统治下成千上万户家庭不但钱财丧尽,兼之生命危在旦夕。
人不见了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我那些朝夕相处的邻居,有过生意往来的绅士,朗诺政权出现之前的某些达官贵人,甚至共同劳动的难友都消失了。他们就像一片片轻飘飘的雪花,融化在红色高棉轰轰烈烈的“革命洪炉”里。
我虽然没有被关进S-21集中营,但每天都面对着死亡的威胁,亲人一个一个被残忍杀害,历经颠沛流离的日子里,是在心惊胆寒中煎熬。即使逃出魔窟又将落入陷阱,身心被摧残得几乎麻木,精神上蒙受严重的瘫痪;不管你有多强大的意志,在残暴的恶魔面前,我们都是那么的脆弱和渺小。我回忆亲身经历的这段残酷往事,当时处在生死的关头,一直心战胆寒无法抹掉内心的感受,上一章里通过《大门》这部电影,真实地还原一下恶魔时代,包括令人闻风丧胆的S-21集中营的血腥场景,但这也只是暴政时代的缩影而已。
今次逃难死里复活,是人生命运最坎坷的经历,也是受到不寻常的洗礼,是我饱受风霜雨雪的深刻记忆!我更没有料到,由于这一场浩劫,众家兄弟全部成了冤魂。在风云变色、草木悲伤的年代,我感觉生命一切都失去了笑容,一切苦难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,一切冤魂都发出哀号的回声,以至家庭支离破碎,令我含恨终生。
多少年前,我在暗无天日的魔鬼统治中挣扎煎熬,多少年后,我访遗迹,寻故里,追悼亲朋。
我回忆起我拉着牛犁蹒跚地爬过一条又一条的田埂,日复一日的日子,稻田无边无际,酷热的太阳横扫一切,照耀得人们的眼睛显得很不舒服,在火辣辣的天气底下劳动干活,切实在受活刑一样。人们却日益消瘦,在进食不济的饥饿下最后变得一身铜骨头。罪恶的战争剥夺了人们的生存权利,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吮吸殆尽,不要讲什么礼、义、廉、耻之文明,那都不是气候。在这无法无天的情况下,形同处在水深火热中难以挣脱的枷锁,只有希望老天爷出现一个奇迹才会扭转乾坤。
“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……”一卷永恒的思念,将激励教育我的子孙,曾经的鼎盛旺族,也一并将之深深记忆。我不希望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就如雪花一样,如此短暂地就消融得无影无踪,我还是永远眷恋在心,怀念着他们!
注:《郑源来自传》一书由作者郑源来勋爵授权柬华日报独家连载刊登,未经作者允许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转载或抄袭本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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