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五章(中)

郑源来自传

第五章 人间劫难

3.追忆我的姑妈往生

在盐田村的时候我被派去前线劳动,饥饿和疲劳使我身体吃不消了,就向组长请假赶回家,到了家里后大病一场,一病将近两个月,只存皮包骨。老社员看了对我说:“源来不要快走(死),等吃党庆后才走。”意思是叫我不要死,吃党庆后才死,因党庆杀猪宰牛庆祝,佳肴美馔非常丰盛。

这时候红色高棉正在大量征召劳力,去修筑西哈努克省附近的一个巨大的水库堤坝,我因生病无法被征集。后来堤坝工地因为卫生条件太差,所有去的人几乎都是随地大小便,加上饮食不洁净,医药缺乏,竟然发生霍乱之灾,大批社员染病死亡。当时从盐田村征集去的七十几人,仅存活三十余人,我因祸得福,没有被征集,侥幸又躲过一劫。

我在国公盐田村身患重病的时候,是姑妈亲自煎药照料,给我悉心调理身体才恢复好,我回想是因受凉惊吓才生病的。当时组织派遣我到前线劳动时,晚上很多人睡在一个寺庙佛堂的院子里,我是睡在最边沿的末端,脚下摆放着密密麻麻的骨灰坛。

当半夜睡着的时候,骤然间梦见一个黑人赤着身体只穿三角裤,凶猛地向我扑压过来,用力揪抱着我,霎时我非常害怕,叫也叫不出声来,只得跟他扭斗。

才清醒过来一小会儿,我稍眯瞪一下,黑影再次跳到我身上,强有力地压住我,纠缠在一起,几乎令我窒息,当时我大力挣扎,脱身后通宵未眠。隔天人就病倒了。

我申请回家养病,从那时候起大病缠身爬不起来,幸好有姑妈悉心照顾,病才慢慢地恢复起来。但我病好后,姑妈却患了大病,后来不治离开人世。话转过来说,坏事变好事,当时我如果好端端不生病,必被派去华灵社挑土建水库坝,当时霍乱症传染有可能一命鸣呼!

老人常说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我不晓得看到本书的人是否信鬼神,以前我是不相信的。红色高棉时期死的人太多,耳濡目染已几近麻木。如果真的有鬼存在,浩劫之后的柬埔寨岂不遍地冤魂在哭嚎!

忆想我人生中至为尊敬、最重要的女人,又是一位贤惠良母,她是谁呢?就是我伟大的姑妈!从平淡生活到苦难深渊,一直在我的身旁默默奉献,直到把生命燃烧到尽头。她的一生为了家庭只有付出,没有索取;只有忍受,没有哭诉;一直到我苦尽甘来,成就事业之时,她已化为尘土,永眠在那青山绿水之间……

我的记忆就像我的老师教我劝世之文,书曰:“人生在世爱孝心,父母功恩似海深。做人若无行孝道,观音世上来为人。食着果子忆想枝,见得细时母喂奶,十月怀胎母辛苦,训敏之时魂魄离。红红香香母抚养,洗屎洗尿母扶持。会笑之时母喜欢,头晕肚疼母不安,寻医疗治来服药,凡谁父母都一般。羊有跪乳还母恩,乌鸟也知反哺心。”峥嵘的岁月如虫洞吞噬了昔日慈母般的关怀,也彻底摧毁了我反哺的孝念。

4.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们

回顾过去生灵涂炭的表象,就如那野蛮生长的原始森林,依然在我心里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。战争问结果,历史问过程,却无人问小老百姓的生死。那些无助的人们,就如洞里萨湖某些无名的鱼贝,消失在潮涨潮落之间……

生活条件如此恶劣,让人毫无尊严可言,然而正是因为艰难与困苦,让我一家更加团结亲密,彼此珍惜。

如果不是局势风云变幻,我家庭原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,我的孩子们也不必忍饥挨饿,也能接受教育,健康的成长,并与小伙伴们天真的游戏。

然而红色高棉无情地摧残了孩子们的童年,孩子们在艰难的环境里适应了大自然生活,很快地成熟起来。虽然身体因营养无法满足生长发育需求,但在心智磨练阶段的发展过程中已经是早熟了,因为他们承受了太多——他们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苦难与折磨,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。

我和爱琼有时从外面偷偷弄来一些食物带回家,孩子们都会乖乖听话,分东西时从不吵闹,因为他们懂得,这个时候要非常小心翼翼,如果惊动了外面的人而被告发,家庭就会遭受灭顶之灾。

每次给孩子们分好食物,我和爱琼只能吃剩下的少许,与此同时男孩子郑传勋、大女儿郑舜玲、三女儿郑舜冰,他们虽然小小年纪,却都懂得孝顺,也很乖觉,每次都会让出一些自己的份额给爸爸妈妈吃,还说:“给爸爸妈妈多吃一点,有力量去给人家做工,不然的话,被红高棉欺负看不起、会骂的!”但做父母亲的道义所在,何况当时饥饿的环境怎能忍心去拿孩子吃的呢!懂事的孩子们,让我和爱琼两人倍感欣慰。

这些情景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,我们当父母亲的可以说是芋叶扶水珠,都爱子如命!为了孩子不惜一切、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寻找食物让他们填饱肚子,只希望孩子们能够好好地活着,那真正才是我们最快乐的人生。

有一次孩子生病住院回家途中,爱琼带着孩子们刚好经过木薯园,眼看孩子们有点疲软无力都饿了,手里还抱着小孩(传熙)。母为子心切,饥不可耐,冲昏了脑袋,就把小孩放下来,然后进去薯园小心翼翼地偷挖木薯给孩子吃。恰巧“黑衣”走过来逮个正着,并带回饭堂。组长厉声大喝斥:“源来的老婆,不许给她吃饭!”我好像天塌下来的事发生了,后来暗地跟组长央求说情,贿赂一条西裤,事情就此摆平,爱琼和孩子们才有饭吃。

为了彻底改造新社员,推行严厉管制措施,让所有具备劳动能力的人都成为红色高棉的“生产工具”,红色高棉成立了“少年青年团”,把稍微有劳动能力的儿童也全部编排进去,强迫他(她)们参加生产劳动。

年仅10岁的大女儿郑舜玲,就被强迫加入到少年青年团。但舜玲聪明机智,脑子灵活,懂得随机应变。“黑衣”叫她去劳动,但舜玲毕竟是孩子,她无法忍受饥饿和劳苦压力,便想办法离开队伍,但不敢直接回到家中,她知道假如被发现,就会连累全家人没饭吃,还要受刑。她偷偷躲在木薯园中,饥寒交迫的时候,她便偷挖木薯充饥;有时四处观察,确定没人了,还偷偷挖一些木薯跑回家中带给弟弟妹妹吃,然后匆匆忙忙又赶紧返回劳动集中的地点。女儿坚强、勇敢有了一番作为,也是与生俱来的性格。

有时候小孩被“黑衣”发现捉个正着,带去儿童训诫所,用一种体念思想改造,有时还要拷问呢!命运不好的同伴遇到心肠恶毒的“黑衣”,从此就没有消息,肯定已不在人间。

六岁的四女儿舜美,由于年纪确实太小,根本不会劳动,被要求留在家中照顾弟弟妹妹。她体格比较结实,也天生勇敢,很会寻找食物充饥,找到后拿回家中煮熟,分给弟弟妹妹吃。

小儿子传熙,是我和爱琼在红色高棉时期生下的,当传熙两三岁,已经会走路了,可是我不敢给衣服他穿,装样子给“黑衣”看,予以消除他们的疑心念头。只因为被传言在旧社会我是资本家,一家人小心翼翼,不敢张扬为了不让“黑衣”摸清我们的家世。传勋经常把身体弄得又黑又脏,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“卤鱼”。有时我俩去劳动,他远远跟在后面,我要他回去,他不听话还是顽皮跟着我,不得已只好凶他几句,他眼巴巴看着爸爸妈妈远去,不敢再往前走。

小传熙对父母依赖性比较强,我和爱琼去劳动时,有时也带他在身边,“黑衣”也是原谅没有计较。

有一次我和爱琼出去劳动,放工回到了饭堂吃饭,还要节余减食带点回家给孩子;有时孩子们骤然间也跑去饭堂要饭吃,若是碰到心地好的老社员,会悄悄给他四分之一碗的饭吃,运气差时根本就没有。小孩子肚子饿了是不可忍受的,有一次记得传勋跟着四姐舜美跑到田里去,在守候驱鸟吃粟老社员的亭子里,把人家放鱼的缸坛推倒了,缸里的大小鱼都乱跳乱走,两姐弟立即挑选大的鱼拿回家烤着分吃。老社员回来发现后,便告到村长那边去。村长说:小孩这么小,要怎样来处罚呢?

知道消息后,我脸都吓青了,偷食物在红色高棉时期是重罪之一。后来大家去求情,村长才说:“小孩子不懂事,不算犯罪。”我和爱琼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
5.祈福爱女舜冰、舜媚往生

所有孩子里,让我和爱琼心如刀绞无法接受的,是三女儿郑舜冰和五女儿郑舜媚的横祸夭折。

舜冰聪明乖巧,还没被红色高棉强迫去参加少年队劳动时,她在家中就担当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。

有一天,村里有一只母牛流产,小牛犊死于胎内。当时我正好耕田回来碰着,便找来周围几个老社员,把牛犊肉分享。当时老社员来的人很多,我分到的比较少,但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保证安全。

那个时期能有肉吃,是非常难得的事情。我把分得的牛犊肉用衣服包好,偷偷带回家中赶紧炊熬;煮熟之后用绳子把它吊在屋顶藏起来,准备等晚上和家人一起享用,安置好后我便出门继续劳动。

没想到我劳动回来后,发现舜冰私自拿了一半的牛肉,去跟别人换一种土虾做成的“虾酱”食品吃。我知道后又惊又气,惊的是舜冰不知危险,竟敢私自用偷来的牛犊肉去跟陌生人交换食品;气的是孩子未经我同意做出这样的无知决定,如果被人告发,必定招来大祸。我顿时有些压不住火气,责怪舜冰起来,并随手轻轻在屁股拍了她几下。

看到我如此生气,舜冰似乎也被吓惊了,她无神地站在一边,但她既不躲也不哭,只是睁开大大的眼睛瞧着我。我看着她无辜的眼神,一刹间心就软了下来。因当时处身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下,心情不免有点冲动,现在回忆起来难免自责,真是遗憾一生。后来舜冰被强迫参加了少年队,更是经常无法招架每日的劳动重负。

这年冬天,天气很冷,在田野分发稻苗的郑舜冰只穿着一件单衣,全身冻得发紫,加之劳累过度,忽然晕倒在田间。我闻讯急忙赶过去,把她抱到附近的青年生产队住所屋内,盖上被子找来一杯热水,舜冰才慢慢苏醒过来。

我看着瘦得皮包骨的舜冰,身体已十分虚弱,一阵心酸。为了给她弄一点好的饭食补充营养,我趁此机会偷偷带她回到家里,用去仅有一点黄金首饰换了一些米和木薯,煮给她吃,她才渐渐有点康复。

大概过去五六天,小舜冰身体渐渐有了一些起色,我才送她回去所在的劳动队伍。走在半路上,碰到她劳动时的小伙伴,舜冰很兴奋,她童言无忌开口就说:“你们知道我回家吗?还是有饭吃呢!”

小孩子不懂得当时社会的险恶,我听后心里却十分紧张,害怕那些孩子说给“黑衣”知道,惹祸上身。我一时欠考虑,便随手轻轻地在郑舜冰的头上示意推了一下,意思是不许她说出来,有点责怪她说:“你怎么这么傻,不怕她们向你的组长报告吗?组长如果罚你,不给你饭吃,怎么办!”

其实我用力是很轻的,只因舜冰实在太过虚弱,身体晃了一下,脚步又一颠,差点倒下,幸好我及时把她拉住。

回忆起对舜冰发火的这两件事,我深感内疚。在红色高棉黑暗时期环境很恐怖、大人压力大,心情难免受到冲击,有点浮躁,因此真是难以控制住自己。对孩子的粗暴行为一直在我脑海里无法抹去,今天想起真是对不起孩子。孩子天真无邪,根本没有错,也无法承受自己那种鲁莽的罪行。

小舜冰虽然年幼,但她内心充满对爸爸妈妈的爱,对家庭的爱,幼小的她有时也会做出让我感动的事情。

有一阵子,我被派到前线修筑水坝,正巧小舜冰所在的少年队也同时被派驻在那边劳动。

我很高兴,因为难得有机会可以天天和女儿相聚。我在暂住地绑了一条布摇篮,这样小舜冰晚上可以和我在一起安身休息。每天晚上我们父女俩下工回来,睡觉时小舜冰撒娇地躺在我的怀里,她还偷偷从口袋里神秘地掏出几颗“小鱼干”给我充饥。对孩子在如此恶劣环境压力下给予我的孝心,让我十分感动和心慰。夜空下柬埔寨的原始森林广阔而幽静,星光点点闪烁之下,摇篮里依偎着我们相依为命的父女俩。

孩子本应是国家的花朵,然而在红色高棉时期这些花儿黯然无光,强挺着纤弱的身躯在挣扎;一旦失去父母的关心照顾,她(他)们立刻就像散落在风中的花瓣,被肆意的摧残,遗落,抛弃……

我和舜冰相聚的日子是短暂的,我们父女二人很快又分开了,各自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劳动。没有父母贴身照顾的小舜冰,很快又支撑不住高强度的劳动压迫,再一次倒在了冰冷的田野中。这一次情况非常糟糕,她身体发僵,嘴唇发紫、不省人事,被队友抬去看医生时,她怀里还抱着一捆稻苗。

小舜冰躺在医务室里,我太太爱琼刚好派去那边劳动,闻讯立即去医院陪着她,她微微睁开双眼,用极虚弱的语气问妈妈:“爸爸什么时候来?”我太太一边安慰着她,一边偷偷流着眼泪,因为她预感到小舜冰快不行了。

当时我刚从前线劳动返回家中(因我俩劳动时间经常调换),知道消息后,心急如焚地跑去向红色高棉组长处请假:“我三女儿不行了,能不能给我一点大米?我要赶去看看女儿最后的一面,或者想办法能不能救她!”

我得到的答复却是:你不是医生,不仅没有大米,请假也不准许!原因是:红色高棉怀疑我在偷懒,找借口逃避劳动。

我走投无路,跪下给红色高棉组长求情,终于获得请假的批准,但组长还放话说:“如果捏造事实,必将受到严重的惩罚。”我费尽苦心和口水,得到一点大米,立即就赶到医院。当我走进病室时,却被告知,小舜冰已经离开人世,早已被医院拿去埋葬了……我听到这个噩耗,心里非常痛惜差点晕了过去。

在小舜冰离世之时,我太太和其他几个孩子苦苦哀求“黑衣”,暂时不要将她埋葬,等着她爸爸回来见她最后一面,然而“黑衣”无动于衷,灭绝人性、为所欲为。可叹我竟连舜冰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!

“黑衣”人依旧背着枪来回巡视。我经历丧女之痛,憎恨这班非人性的土匪这么残暴,草菅人命简直不可思议,每当我回忆起那伤心惨目的一幕,深感悲怜与无助!三妹(我对三女儿的爱称)从小乖巧懂事,工作起来也十分地尽职尽责,在红高棉的压迫下全然没有正常生活规律,更没有听到她的笑声。六、七岁的孩子正在贪玩好耍的天性年龄,虽然工作很辛苦,但是很少听到这孩子喊苦叫累,不过看她的表情,心里也觉得很无奈。

爱琼后来告诉我,舜冰要离开人世之时,一直睁着双眼在等待爸爸回来看她,她前后共三次问妈妈:“为什么爸爸还不回来,爸爸什么时候来呢?”

小舜冰的愿望没有等到,一直到她抱憾离世,那时她年仅七岁!回想和小舜冰的父子往事,我悲痛欲绝,那种痛苦至今无法消除。回忆父女团聚的欣喜日子,却这么快变成残酷的永远别离……我总感觉到舜冰还在我身边,没有离开。

亲情与感伤令我不断地徘徊在脑海中,理智又不停地告诉我: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。转眼父女之情就生生割裂,天人永别,造成我一生的创痕和痛苦。

人们都喜欢在歌舞升平的年代里唱着欢乐的颂歌,孰不知心灵之痛才是历史无法逾越的高墙。如若能弥补缺憾,才是真实人性存在的主体,即使被时间任意拉扯,也不会消失,只有正视现实,伤口或许才能慢慢地愈痊。

解放以后的一天晚上,我忽然做了一个梦,梦见舜冰来跟我讨饭吃,她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!她依然穿着和去世时一样的衣裳,还是那么形销骨立,瘦得不成样子。还跟我说:“爸爸我肚子饿了,我要吃饭。”看到日思夜想、永别的女儿,我虽然心里明白,她已离开人世了,但是依然十分激动和欣喜!便叫她一声:“三妹舜冰,你去哪里了,这么久才回来,爸爸很想你,过来给爸爸抱一下。”她停住了脚步,我连忙向前跑过去,她就往后退,我再追上去,就在那一刹那,她在我面前慢慢地消失不见……

这是千真万确的梦,她离世之前穿的衣服,在梦里也是一样的,真是令人难以置信……时至今日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妹,当时的地狱生活,心情非常糟糕,不免受到精神上的打击,难过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而且责怪孩子;想起对不起她的一些往事,非常愧疚,但却再也无法弥补。随着时间推移,环境有了改观,生活有了保障,日子过好以后,当然会是想起她,如果三妹还活着,该有多好啊!想起这个梦境,不禁让我老泪纵横,令我感到非常之悲痛。梦醒过后,我唏嘘不已,煮了一顿丰盛的美餐,便让舜冰的小弟小妹祭奠她的亡灵。

忆想三妹病死那个时候,我向“黑衣”申请去办后事,将传勋一个小孩丢在家里,直到现在我心中还是耿耿于怀。当三妹发生不幸病逝的时候,我太太刚好也被派去同一个地方劳动,并且带着传熙在身边,巧合三妹的姐姐们同样也分配到这边来施补肥料,家里只剩传勋一个四岁多的小孩把守,无人看管。一天两餐,共两份四分之一碗的饭,到钟点自己跑去食堂拿饭来吃,晚上独自一人在家中睡觉。现在想来真是很恐惧,幸好没发生什么事情,假如有事发生,我和太太将抱憾终生。可怜他一个四岁多的小孩,独自呆在一个破茅屋中度过了那么多天,居然安然无恙。那时候我家中已经失去太多亲人,是老天的眷顾我们,保佑他平安无事吧!

传勋在红高棉时期,嘴巴不知道生了什毒物,但据老先生推论说是生一种叫做“齿龈腺病”。 如果找不对药物治疗的话,日子一久病症恶化,终日留血水,会造成所有的牙齿脱落,幸好我在前线劳动住宿的房东,是一位来自中国海南的人,他懂得巫术。后来我请求他帮助给传勋治疗,他乐意接受我的请求。起初他先用五条香折断几节,用剪刀剪几个纸人仔模样,然后念念有词全都放在碗里燃烧起来,再拿一个碗盖上去。大约15分钟后取出来,老先生准备盛好的一瓢子水,把烧好的香纸灰丢进去,接下来一手拿着瓢子水,一手把烧好的三条香在瓢水中旋转搅动,嘴巴念念有词然后,喝一口咒水向传勋的生毒处喷射或吹拂,不一会把咒符的水也给传勋喝。总之要做三天的法术才好,每天早晨都要对患处做括术(作法)一次,但做第一天后血水止流,就有点见效了,再过三天嘴里的痛处几乎完全复原。这种凤阳方(裤头方)法术的医理,有他的一定效果!

再回忆,悲痛又一次袭来,还有五女儿郑舜媚的不幸。

贤者有:“无情未必真豪杰,怜子如何不丈夫。”我一生磊落,今天怀念舜媚,那脆弱、灿烂鲜活的生命就此陨落,点点滴滴确如刀尖一样刺痛我的心。

我的五女儿郑舜媚,在红色高棉时期,因年纪太小,又严重缺乏营养,染患疥疮病,全身患疮疱,发作时又痒又痛,没日没夜地哭。看着孩子非常难过,这么的遭罪,她一哭,我太太也跟着伤心流泪。涂了不少草药都不管用,主要还是抵抗力太差了,居然纤芥之疾也成了疑难杂症。孩子哭天抹泪,加之无医药可治疗,病情越来越重。

听老社员介绍,要用红椰子的皮来烤,然后拿来拧水给五妹饮用,才可以挽救她的性命。为了给女儿治病,我立刻向红色高棉组长申请,他准许我自己上树去采摘椰子。我把红椰子拿回家,剥去皮后用火烤熟,拧出水汁给舜媚喝。喝下去后,病情并没有好转,反而发作更加严重。

舜媚临终那一夜,我在她身旁陪伴着她整个晚上,此时我急着要小便,就跟五妹说:“你稍等一下,好好休息,一会儿爸爸就来陪你。”可是,当我回来时,她已经离开人世了……

天亮了。老社员用竹篾编织一个竹排,把舜媚用草席包裹放上去,然后抬出去埋葬。这是进入红高棉大约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发生的惨剧!

父母失去孩子,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的悲剧,然而这样的悲剧,在红色高棉时期几乎每天都在发生。

劳动极其疲惫,饥饿伴随着恐怖和死亡,这种慢慢的揉搓已经令人们麻木,而身边的人,不管是亲人、朋友,或是不认识的人,也都在不断的死去……有饿死的,病死的,有被毒死的,有被私刑折磨至死的,有的被骗去换战俘统一杀死的……

每天面对恐惧与死亡,已经成了新社员们在红色高棉生活的一种惯例。但在红高棉时期的死,也是属于从苦难中解脱,比活着要好;活着遭逢人身攻击、万般凌辱,慢慢使你惨怛尝试新活刑的滋味而拖磨致死,岂不是更加痛苦吗?

相邀犹在昨日,而今相见却在蓬蒿丛林雨晴中。伤口依然无法弥合,是受到激荡的苦楚,历程铭刻于心,目击恶魔在头顶张牙舞爪,头脑里回忆实在令人胆战心惊。

红色高棉统治下的人们早已抱定末路的信念:“生死由命,富贵在天。”我内心蕴藏着这些血雨腥风的亲历,今天终于鼓足勇气,将之叙述记载,并写下来我的人生事典。

6.红色高棉——没有黎明的统治者

再说红高棉执政时,手段残忍令人触目惊心,可谓愤世嫉俗。近年国际法庭对红高棉统治者的宣判内容,真实地披露了红高棉当权的残暴内幕和史实。

1975年4月1日,在红色高棉军队连续进攻下,柬埔寨朗诺政权节节败退,朗诺流亡美国,人们噩梦也随之开始。同年4月17日,红色高棉军队攻占金边,推翻由美国扶持建立的朗诺高棉共和国政权,解散高棉共和国政府军。

红色高棉军队夺取政权后,以美国军队即将对金边等城市进行空袭为借口,将全市居民疏散至农村郊野,并以三日后将可以返回为诱饵,要求居民不必带任何财产。所有居民被迫紧急撤离,部分不愿意撤离的人被军队开枪打死,一些残疾者和没有能力离开的人被遗弃。只几天时间内,原本拥有数百多万人口的金边市及其他城市变成空城。

数以百万的城市人群被迫离开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,被武装份子押送到农村,骤然变幻莫测的恶霸行径,人们完全蒙在鼓里。这项重大的政策面前,人们事先几乎没有准备,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有预先确定最终目的地,也不知道“黑衣”用的是什么政治鬼计,葫芦里放的是什么药。许多人一出城便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,大量的年老体弱有疾病者或妇孺过度疲劳兼之饥饿都死在路上。幸存的人员被遣散到乡村荒野,重回刀耕火种的生活,被迫从事修筑水渠、农田和道路等工作。人们由于经济状况的恶化,粮食和生活物资缺乏保障,生存环境极为恶劣,加上超强度的劳动压力,大量人口在这种强制劳动环境下死亡,真是惨绝人寰。

极端主义政权的统治如狂风暴雨一般蹂躏着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。人民的日常生活秩序被完全破坏,市场、医院、银行、学校不复存在,红色高棉禁止私有制,人民不准商品买卖,不准货币流通。

城市居民被迫接受红色高棉的“统治与改造”,而且人民被分为两等人,即“旧人”和“新人”。“旧人”是攻克金边前已在红色高棉控制区的农民;“新人”则是被解放的人民及旧政权的军政人员、知识分子、僧侣、技术工人、商人和其他城市居民。“新人”在极端主义政权的统治中是遭受歧视的群体,他们和“旧人”是以统治者的身份联合来监督我们的行动,并且虎视眈眈迫使我们接受“思想改造”才能获得生存的权利。

每位“新人”必须重新登记,交代自己在旧社会的身份。凡是为旧社会政权服务过的人、对红色高棉不是顺眼者、不愿自动离开城市者,都遭受到武力肃清;而在旧社会的有产者、业主、知识分子、医生及其他专业人士,属于非无产级(资本家)者,也均被列入肃清之列的黑名单。为了活命“新人”们纷纷急转弯隐姓埋名,掩盖自己以前的身份,以免招来杀身之祸。

红色高棉士兵一身黑衣,荷枪实弹,随时监控着人民的一举一动。他们对“新人”们毫无怜悯之心,常常私下用残酷手段制造事端,不仅捏造莫须有的罪名,而且随意定罪、行刑,认为“新人” 简直就是“罪不容诛”。红高棉任由处置生死,如此黑暗恐怖险象环生中挣扎生存下来,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我自叹此生,已经是很有福份了!所谓红高棉的“共产主义这科书,我也是大学毕业”无可非议了。

极端主义让本是一国同胞的人民,在一夜之间变成红色高棉眼中的蝼蚁,执拗地乱扣帽子,若是被传召问话,回来的音讯就如石沉大海。

柬埔寨哀鸿遍地、生灵涂炭,城市肃杀死寂,整个国家犹如在荒野中颤抖,此乃:“山神来登基,牛鬼把民欺。乱世出妖孽,奸雄掌大旗。”

我匆忙地沿着西哈努克市的街道一直往城外走去,脚步几乎没有停歇,一路走一路寻问,不放过任何有可能帮助自己找到家人的线索。走到郊区的乡村后,家人去向的线索渐渐明朗起来。红色高棉对迁入的人都进行了身份登记,并逐批安排了“改造”去向。

我来到家人登记的地方查询,获知家人在一个叫“华灵社”的村庄,随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路。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只要家人能够平平安安,万贯家财毁不足惜。

我赶到华灵社时天已经黑了下来,终于打听到了郑家在华灵社的暂居所。一走进寄居的家门就看到母亲、姑妈和孩子们在屋里,大家一见到我,真是大喜过望!母亲和姑妈赶紧迎过来,紧紧拉住我的手开始哽咽,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:“源来,你可算回来了!你们大家都没事吧……”大家悬着的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下。我也不禁红了眼眶:“回来了,回来了!我们都平安回来了!”

姑妈说:“平安回来就好,大家都受苦了,你太太也同样受委屈。”幸好一家人大小都平安无恙,只是受点惊吓而已,这时孩子们也都睡着了。

因为一路上奔波寻找,精神绷得很紧,我慢慢缓转过神来,猛然发现家中除了老人和孩子们,妻子黄爱琼和其他家人都没看到,我赶紧问道:“爱琼呢?弟妹们都去哪儿了?不在呢?”

姑妈给我倒了杯水,一边拉我坐下,一边说道:“现在开始分配去劳动了,爱琼也是一样的,每天早出晚归,你看天都黑了还没能回来。有时候还要到晚上21点、22点才能回来呢,她们都开始接受劳作锻炼呢……”

我一阵心酸,只得安慰大家说:“没事,我们回来了,会想办法的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我虽然口中这么说,其实心中也是十分迷茫。

我草草吃了几口晚饭,又过了一会儿,爱琼和其他家人也都回来了。大家十分高兴,拥坐在一起,又把几天来彼此的遭遇讲述了一番。爱琼告诉我,一家人如何被赶出西哈努克市,后来又被要求赶赴华灵社,在这个简陋的房子安定了下来,现在当权者已经把人们都安排劳动。我则讲了在越南听到消息后,就着急忙返回柬埔寨,到西港码头后被红色高棉扣押了船只和货款,又如何一路寻找到家庭的经过,彼此宽慰安抚。

我十分心疼怀孕在身的妻子,提出要让爱琼在家休息,不要去劳动。大家纷纷告诉我,红色高棉是不会管你这些的,在这里我们都是“新人”,不去参加劳动是不行的。我这才彻底明白,原来在红色高棉眼里,人只有两种:“新人”和“旧人”。只要是“新人”,就要接受安卡的安排,必须参加劳动,改造自己的思想。意思是说:清除资产阶级对革命产生的污垢和危险,以防后患。而在当时的残酷黑暗社会,分秒都有危险上身,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“反政权”罪名。这时一家人还提醒我说:“应该去,明天赶紧向有关单位报名,要不然的话会有麻烦,恐怕没饭吃”。听家里的人讲得很严肃,心想不去参加劳动肯定也不行,而且还不发粮食呢!我点点头,答应明天去报名。

当晚,大家早早休息了。十几口人拥挤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,虽然屋舍非常简陋,但回到了自己的家庭中,见到父母、姑妈和妻子,还有孩子们和其他家人都平平安安,也感觉到很温暖!如此凄惨的境况,虽然判断不了未来的局势,无奈的痛苦是难以接受的,但我的内心总算平静了许多。匆忙赶路这么多天,我实在太累了,很快便沉沉睡去。

在夜里我做了个梦,梦见全家人又回到了贡布榴莲园的家中,一家人共同耕作、烹饪做饭,其乐融融;青山绿水依旧,甘再河水滔滔不绝地流淌,孩子们在田野里奔跑,享受天然景色。生活仍旧是那么美好,那么平静,一切如故。啊!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,和家人平平安安生活在一起,看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。突然醒来时,原来这些场景都是一场美梦。

其时,红色高棉扣船、抢走血汗钱、赶出家园、亡命的奔波、空洞的城市、拥挤的农村、无边荒野、强制劳动……这一切都不是假的,也不是梦,却成为了真正的噩梦。天渐渐亮了,我睁开双眼,眼前的景象告诉我,自己一家人已经流离失所,正处在苦难之中!红色高棉统治了柬埔寨,这是实事,是无可躲避的借口,也是不可争辩的铁证。

我很快被编排加入劳动队伍,受到了华灵社红色高棉组织监控。红高棉不厌其烦地开会,不外乎思想教育改造、革新指导,并不断推行实践,向人民灌输“共产路线”。说什么你们都是从旧政权被解放出来的,现在安卡接纳了你们,又给粮食享用,给房子居住,你们必须要改掉旧社会的陋习,努力参加劳动改造自己,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安卡隐瞒,安卡的眼睛好像菠箩眼睛一样,是非常雪亮的。

每次开会学习,反反复复都是这些内容。红色高棉士兵大都没有什么文化,只知道一味地传达讯息,给上司作报告而已。这样枯燥的学习和会议,对正常人而言,实在不亚于一种超负荷体力劳动的折磨。

除了无休止的开会学习,就是高强度的农务劳动。我回到华灵社第二天起,就分配了镰刀、斧头等农具,跟着大家一起开垦荒地,耕种农田。当时兄弟上船分手后,后来大家也是同住一个村庄,当时耕田没有牛拉犁,我们兄弟四人只好当牛来拉;半个钟头轮换一次,当牛做马什么滋味呢?大家可想而知!

每日的劳动工作时间从大清早开始,修整田埂地垄,拔除杂草,开垦荒地种田;有时为了配合耕作的需要,还要进行大规模挖掘沟渠等工程。还有开辟山区种山稻,牺牲了无数的灌木和丛林,毁掉国家天然财富,真乃愚民政策。我和亲友天天都给“黑衣”卖命,每天劳动下来都觉得满身生疼,荆棘刺伤也是切肤之苦,两条腿走到发麻,腰都酸得直不起来。

女性在这个世界上是最伟大的,她们的慈爱与包容是母性的特性,母爱与生俱来,她们忍辱负重,心甘情愿服侍家庭,或者社会、国家……母性的光辉到处熠熠放光。但是在红色高棉的岁月里,女人变成了不受尊重的人,的确是很痛苦的,被迫离开家园,走进饥饿与忍辱含垢的蛮荒时代。我太太黄爱琼正怀着身孕,高强度的劳动和严重的营养不良,让她的身体时常发肿,十分脆弱,变成半身瘫痪。

这一天黄爱琼病倒在家,无法起身下地。此刻我却被“黑衣”叫去4号公路(Taney)开荒辟地、上山砍伐树木种植山稻。我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妻子无人照顾,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红色高棉组长诉说:“我的妻子生病了,无人照顾,能否安排我在这里工作?不用去前线劳动,也可以方便照顾妻子。”我说完,乞哀告怜地望着对方。红色高棉组长听完,冷厉地说道:“生病就去看医生,你应该准备跟我们一起上前线去劳动!”

当时的情况,如果把人送去医院,医院不会有办法治好病人的,反而可能会把你进一步推往死神的怀抱。因为医院不仅缺少医药,而且供给病人的粮食更是少得可怜,更可怕的是他们上级态度凶狠无情,实在是令人感到其行为蛮横、没有人性。

此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生病的爱琼自己走掉。我只好去找来一部三轮车,把太太扶起上车,推着她去医院。此刻恰巧遇到爱琼表弟,就过来帮忙,与我一起来推到医院门口。远远看到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枪,守护在门口站岗值班,她手里握着的枪比她人还高呢!

看到我推着太太走过来,她上前拦下我们还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:“只准她(我太太)进医院,你不能进去。”我很无奈,只能让太太单独留在医院治疗,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,带着埋怨的心情离开了医院。

第二天,我想办法去医院探问太太的病情:但那个站岗的小女孩又要来找我麻烦,我机智避开,她找不到我。“医生有没有给你打针吃药?有没有给你饭吃?”我进入医院后着急地问爱琼。

结果什么都没有,饭只给少许,药是自制的土药,好像兔子屎一样,爱琼只能在那躺着,很无奈。

三天后,我太太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,这样下去无异是等于送命而已,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,想办法要把爱琼从医院带回家。

但主管医生不肯放人,说:“你太太还在病中,不信你让她站起来看看,她要是能站得住,我就让她跟你回去。”

我太太知道:住在医院只能是使病况加重、死路一条!为了跟我回去,她咬紧牙关,用力艰难地站了起来,但实在觉得脚腿无力,马上又堕跪下来。

医生说:“看到了吗?不许出院!”

我赶忙说:“你们领导让我去4号公路那边的野林劳动,可是我家里又没人照看孩子,如果不让她回去,我就没办法去参加劳动了。”

经过百般解释和苦苦哀求,医院方面终于同意让爱琼出院回家。我还是用两轮车推着她,慢慢地往家中走,一路上心情沉重,很难接受这种困苦压抑的生活。

回到家中我凑出一些私藏的黄金,想办法到黑市换回一些食物和药品,爱琼经过调理,身体总算恢复了许多。

爱琼身体有所恢复后,我又开始了每日被强制到4号公路去劳动。但一去就是半个月或十天的时间,那我太太怎么办呢?后来请求组长同意,改为当经济组送粮食,早去晚归的值班工作。

这一天,红色高棉组长给了我一部牛车,并派我4个人(我、大郎荣光、三弟源璧和朋友朱弟)负责拉牛车送粮食去前线,给砍森林的劳动者吃。记得大概有30多公里的路程,要我们将粮食交给有关负责人后,再从工地把砍下来的木材拉回来。

说的是牛车,其实是用人当牛上架来拉车,根本是有车没牛的。记得红色高棉语录:“牛是伟大的朋友,打牛就是反革命、敌人。”说起来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,想像不到的奇事。处在当时的环境下实在是很恐怖,时常受到精神上的威胁,心情上的压力,束手无策,没计可施;时事艰难、糟糕,只好卖命,不干没饭吃。

装好粮食后开始出发了,一路上道路颠簸,崎岖难行。四个人轮流当牛前拉后推,半小时调换一次,这是一项十分消耗体力的工作,四个人本来就没有吃饱饭,因此很快便累得筋疲力尽。

快到目的地时,大家实在饿得支撑不住,但为了填饱肚子有力推车,只好半途偷偷从车上拿出一些米来煮饭吃,但也不敢拿多,生怕被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。在这样的辛酸劳倦下,总算是把粮食送到目的地。

卸下粮食后,该片砍伐区的红色高棉负责人让我们四人再把木材拉回来。这次回来更加不易,木材不能当饭煮,只能咬紧牙关,忍饥挨饿。大家千辛万苦,终于蹒跚着把木材送回到食堂。 此时我们四人已经是饥肠辘辘,几乎快要站不住了。但食堂规定每人只是一碗饭而已,但必须要等到开饭时间,由“黑衣”来分配才可,不可预先轻举乱动,一时欠考虑就会造成不可思议的伤痛。

曾有种田的人民放工回来吃饭,其中一人实在太饿,不等“黑衣”过来分发,自己便先拿他的一碗份额饭吃起来。这本来也是属于他的一份量,只是他无法忍受饥饿,才自己先拿来吃。但不幸的是,正当他狼吞虎咽的时候,被旁边的“黑衣”看到,其中一名“黑衣”执一根木棍过来,就在众目睽睽之下,从背后对他狠砸一棍……那人当即倒下,抽搐了一会,就此离开人间。“黑衣”扔下木棍,一脚踹在他的尸体上,恶狠狠道:“谁叫你违例贪吃”!还说这是不守规矩的下场,并且还大声警告所有的人,以后不要再犯有这样的错误(这个惨死的人是贡不省一位侨界华商)。

这件事情就这样发生在我眼前,猜想不知何时这一木棍也会落到我的头上,现在想到尤觉得不寒而栗,那种苦难的生活,死去或许更是一种解脱。

在红色高棉的日子里,几乎天天都有掉进鬼门关的可能,人们终日泪水洗面。身在其中真是:“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黑狗太残忍,藐视骨肉情。”人们或许只有依靠运气,才能免遭劫数。

黑暗的政权把当时的人民分成三种性质,即按照劳动能力划分的三个等级。第一等指年轻力壮,能参加劳动的青年;第二等是指能帮忙放牛羊、开田沟、除草、看家护院、带孩子;第三等是指老弱病残、儿童,受孕的妇女。按照这三种不同的力量等级严格分配粮食,劳动力越弱所分得的食物也越少。有的人熬不过去,就此一命呜呼。

当时,我的爱人已有身孕在身,全家老小除了我之外,全部属于二、三等力量,分得的食物总是少得可怜。饥饿的问题时时刻刻压迫在一家人的头上。姑妈已经是上年纪的老人,她被分配看我的孩子,也等于是一份工作。到饭堂去吃饭时,总会被人家白眼相待,可是她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心态,对这场无端将大家卷入劫难的恐怖,她没有过多的诘问和无意义的哭诉,她唯一有的,就是尽最大的可能,想办法帮我把孩子们养活带大的念头。

艰难竭蹶的窘境中,姑妈和我们在一起受苦受难,多亏她老人家帮我太太照顾孩子。后来在红色高棉疯狂逼迫下的日子里,生活处境愈来愈困苦,这种深陷灾难的遭遇,导致很多人奄奄一息或饿死。姑妈忍辱负重,想尽办法在最困难的时候为我几个孩子获得生路。回想这些悲壮的往事,我不禁为姑妈感到痛心。

人们每天面临最大的死亡威胁,就是粮食的短缺,兼之强制劳动,饥饿导致死亡率不断攀高,有时操劳过度、太累而失去理智,控制不了自己的本性,只好当小偷。人在那一刻,人性、亲情、廉耻、礼义和文明显得无法厉行做到,以及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暴躁情绪。有些人为了食物彼此反面无情,在这样一个极端的恐怖局势面前,为了各自的活命,很多家庭支离破碎,为了一份食物,导致家庭父子夫妻、亲兄弟反目成仇。

爱琼出身虽不算大富大贵人家,但也是在衣食无忧的优越家庭环境中长大。她受过教育,知书达理,她随着我拖儿带女,被迫走进那段黑暗蛮荒,充满饥饿的岁月。一个女人需要何等的毅力和信念,才能扶老携幼走出那如噩梦一般的困顿岁月……

每次回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周围的空气就仿佛血腥一般凝固了,顿时有怒发冲冠的气愤,伤心惨目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。

一份粮食,你自己吃可能勉强能活下去,但如果分开几个人吃,你活下去的机率可能就少了几分,尤其对每日需要劳动的成年人来说,面临压力山大。当时摆在我和太太面前的棘手问题,要顾自己的性命是可以勉强活下去,要顾及全家人肯定是威慑着生存!但我和太太向来爱子如命,不管是辛劳还是苦熬,抚育儿女是父母天职,所谓“田螺为仔死”的决定,是责无旁贷的生死与共。在仅有的那么一点食物面前,我们共同承担家庭的责任,每次有了食物,都是先安排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,然后两人分享剩下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,此乃天下父母之心尽然。

处身于黑暗社会之中,头脑混沌就是等于被判死刑,必须灵活运用,随机应变。为了全家活命,为了孩子,一切不以为意,绞尽脑汁;想办法找寻以野菜、芭薯或食堂弃掉的焦饭等,以及暗中以黄金偷换点东西来维持生命。特别是我被选派为厨师(火头军)之后,我一家人员的损失较为少许。清剿红色高棉之后,我们终于一起携带几个孩子走出那黑暗深渊的鬼门关,这在当时是非常不容易的奇迹!

而作为女人,我的太太承受了更多附加的辛苦和煎熬。红色高棉夺权时期我还在外地经商,太太正怀着小儿子传熙。野蛮的红色高棉军队将她们从城市赶往农村丛林时,她挺着肚子跟随着大家颠沛流离。在那饿殍遍野、食不果腹的年代,根本谈不上滋补营养,连最起码的食物和药品都无法保证。长期的奔波劳苦和营养不良使得太太身体浮肿,后来身上的很多病痛,都是那个年代留下的见证;尤其是那两条腿因为到处奔波而落下病来,时常发痛,直到晚年仍无法彻底根除,成为红色高棉血腥暴政的罪恶历史之印记。

回想起太太在红色高棉时期遭受的一切,她为家庭所担当的责任、承受了极大的苦与累,我总是觉得心疼。她出身于一个好家庭,从前都是衣食无忧,却在红色高棉时代受尽煎熬。即使在那最艰难困苦的时候,她也没怯怯地软弱下去,一直坚强地陪在我身边,没有任何怨言。每次“灾难”临头,我们相互安慰,心有灵犀,心领神会,彼此安慰心情,才能平静度过难事,再共同应对各种险象环生的时局。

我们在患难中加深了彼此的真情,意识到最重要的是要解决孩子们的温饱问题,否则我们将抱憾终生。为了孩子们她付出了太多太多……如果没有她和我风雨同舟,共渡难关,我们的家庭会怎么样,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悲剧,不得而知……

注:《郑源来自传》一书由作者郑源来勋爵授权柬华日报独家连载刊登,未经作者允许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转载或抄袭本书。

《郑源来自传》 • 第五章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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